(第六章/1)抑郁症
“后来人们才痛苦的发现,那种怪病早已扩散到所有人群,难怪官方删除了一切记录,再也没有听人说起。”
——罗叔卡博《瘟疫》
刚上大学那年顾海得了抑郁症。其实大多数人到一个新的地方或者开始一段新的生活时多少都会有些不适应,但对顾海那种书呆子而言他的那种不适应要强烈得多。顾海是那种天生很安静的人,如果没人打扰他可以整天跟书待在一起。这年头像他这种人已经很少了,所以他总是一副落落寡合的模样。
大一寒假路过长沙我跟他一同去爬岳麓山时,我就隐约察觉到他的反常。整个下午他说的话没超过三句。自打我跟他熟识之后,他其实是蛮喜欢跟我谈点什么的,无论是小说、诗歌还是历史方面的东西,他总会侃侃而谈说上半天。事实上我是他唯数不多的倾吐对象。但那天除了见面时打了个招呼外,整天都没见他说话。长沙冬天那种湿重而寒冷的江风让人格外难受,我们只好一个劲地爬山,沿着山间的路标朝各个墓碑而去。那些略带破损的墓碑和其上的墓志铭凝结着一个激荡雄浑的时代。顾海对那个时代似乎有一种偏爱,他以前跟我说起很多民国故人的轶事。登岳麓山之前我也了解了一下大概情况,岳麓山这边有黄兴、蔡锷、陈天华、姚宏业等数十人的墓园。除了有名有姓的外又有在辛亥援鄂、护国讨袁、北伐战争、抗日战争中阵亡的诸多湖湘无名将士之墓。坦白说我对民国那个时代倒并无特别的偏爱,不过是觉得那段岁月看起来更丰富多彩些,就像一片森林。而后来的泛唯物主义社会则像一个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庄园。整洁有序固然是整洁有序,身处其中也能感受到其舒适和安稳,但相处久了却难免让人觉枯燥乏味。
在长沙草草歇了一晚后,第二天我们便回了梅山。岁末的寒雨稀稀落落地下着,偶尔夹着点雪末。江风野大,砭人肌骨。我们从长沙汽车西站搭乘长途大巴前往梅山,旅途漫长,仿佛我们要穿越共和国的整个地界。当客车驶下高速开始在雪峰山脉的乡村公路行驶时,陆续可以看到山涧和山顶的点点积雪。主要由松树和杉树组成的削瘦有形的针叶林连绵整个梅山地区,中间偶尔夹杂着一些树叶早已掉光的阔叶植物。客车在这些人迹罕至的盘山公路上寂静地行驶了两三个小时后,眼前忽然闪过一些开阔的河谷,在河谷两岸错落有致的排列着一些木屋。木屋是梅山地区的人们世代居家的特色建筑。只因梅山地处雪峰山脉腹地,随处都是取之不尽的木材所以人们世代建木屋以为家业。看到这些木屋,我跟顾海对望着感到一阵难言的欣喜和安慰——总算回到梅山了。客车再沿山往下盘旋开一两个小时就能到梅城了。
(第六章/2)
梅城是梅山地区由来已久的县城,始建于梅山地区初次被中央王朝抚化的北宋年间。梅山主要有安化和新化两个重镇,梅城就在它们的中间。梅城处于资江上游一块较为开阔的河谷之上。从山上坐车盘旋而下进城时,远远望去资江仿佛一条拦腰而围的腰带,而梅城则是腰带上系着的那块玉佩。除外围的村庄还有少许木屋外,现在梅城大部分建筑都已经改成砖瓦水泥楼了。城中偶尔有一两座木屋,多半也是些土地庙、宗祠、或者巫祀之所。梅城以西临江有座文澜塔,傍晚时分落日倚塔映江,景色甚是美观。夏天的时候我跟顾海在资江游泳时,总是要等太阳由此下山后才打道回府。
那年寒假我径直回了家,并非像往常一样去顾海家待上两三天。顾海家在梅城中央,我们家则在梅城近郊一个就要被挖掘机剿灭的村庄上。那个年家里异常冷清。哥哥因为刚在深圳新买了套房子,所以一家三口都没回来过年。老爸那几年也把长途客运的生意盘给了别人,跟着好几个人合伙在梅城郊外搞了个砖厂天天忙进忙出根本无暇跟我说上话。除了自己厂烧制的红砖外父亲他们公司还代理销售瓷砖、钢材和厨卫用具等各种建材。那段时间梅城近郊也兴起修建砖瓦房来置换以前老木屋的风气,省道两边到处都是拆完后待建的宅基地。老妈也在他们这个新成立的公司上班,记账采购什么的各种杂事一箩筐。倒是顾海的那个堂弟顾铭,过年期间来回往我家跑了两三趟。他比我和顾海小两岁,当时才上高三,居然代理他爸参与我父亲他们那帮人合伙的建材公司的经营。我对此倒是见怪不怪。以他的能力和历练,干这种事简直他妈的绰绰有余。
(第六章/3)
那年冬天祖父一直感冒未愈,所以过年那会我几乎天天待在家照顾他。不管他以前有过怎样的巫术和传奇故事,此刻他已经完全垮了。他的感冒症状已有小半年了,虽然也就是寻常咳嗽之类的小症状,但就是一直不见好。他已经快九十岁了,人要是老到一定年纪,哪怕只是个小小的感冒也会要了你的命。天气好的时候在他的强力要求下我把他扶到院子里哂太阳。他跟我说起一些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梅山的那些陈年往事,听起来就像烂在地里的庄稼,时间久了自然而然就消失了仿佛根本就不曾存在过一般。祖父说要给我算一命,他说是他连累了我,看看能不能想个办法破一破我的宿命。
“大不了……以后我们家族……再也不出神巫了。”
祖父坐在堂屋的香火堂边上,颤颤微微地说。我们家几年前新盖了砖瓦房,不过香火堂还是以前那个旧的。神龛上那个被油烟熏得面目全非的神像跟地上洁白的瓷砖隔着几个世纪的时光相互打量。
“其实也没什么。又不是短脚瞎眼的。真能那么灵验,我也考不上重点大学了!”我安慰他道。
其实S大算不算重点大学我心里也没底。不管怎么说这个家里头祖父看起来算是最跟我最像一家人的人了。但我现在对他装神弄鬼那一套已经没什么信心了。小时候我亲眼见过一次祖父通灵。那时我大概八九岁,在某年暑假的时候。有户人家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说她最近一直睡不安稳,经常梦到自己死去的妹妹。于是她来请祖父做法通灵,问一问她妹妹为什么最近老是打扰她,是不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祖父到他们家堂屋后跟她说了些客套话,问了问大概情况。然后诸父点了根香请了一碗茶——就是把那根香横在茶碗上,由着香灰慢慢掉到碗里。接着在祖父烧了一把纸钱后他整个人突然抽搐般地颤抖起来,过了一会他颤抖得没那么利害了,不过说话的声音还是带着点抖音。他用一种近乎女人的腔调开始和那个老太太对话,相互间说了大概有十来分钟。最后这事是怎么个结果我就不得而知,只记得那天祖父得了一只现宰的雄鸡和半袋子米。
“年轻人火焰旺……自然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唉,算了,反正都是注定的,改了也不中用。人这一世哟……总是自己活过一回才晓得深浅!”祖父颤颤巍巍地说,中间猛然咳嗽了两声。
我见他咳得那么利害就没再接他的话了,但我没想到这竟然是我最后一次跟他说话。
(第六章/4)
第二年夏天祖父过世了,那会我正在期末考试没请到假回去给他送终。关于祖父逝世时的情况,老家有好几种说法。祖父那几天身体突然好转,于是出门走动了一下。刚好村上有户人家请他去帮小孩收吓。他答应着就去了,傍晚在那人家里吃饭时喝了些酒。回来后当晚就悄然过世了。一般的说法认为祖父生平行巫使术,多少有些积怨或有损阴德之事,所以他是被小孩家的什么人放点了。放点是梅山地区的一种巫术,跟湘西的放蛊有点类似。区别在于放蛊需要借助外物为媒介,蛊虫什么的,但放点却像点穴一样更隐蔽更邪门。另一种说法认为那小孩是自己找到我们家去的,他以一种近乎苍老的口吻告诉祖父说交接的时候到了,说他这么一大把年纪还不把神巫的位置空出来恐怕会秧及后人。有人说那个小孩的右手也有六个手指,但毕竟没人亲见。况且这种事现在大家也只是满足于茶余饭后说说罢了,没人再去较真。
祖父的葬礼是在唐氏宗族的祠堂举行的,十分隆重。治丧期间几乎梅山地区所有五十岁以上的人都陆续前往那里吊唁,人们几乎是怀着告别一个时代的心情来谈起他和他作为神巫的一生。很多平时跟随子女在外地生活的老人也都赶回梅山参加他的葬礼。这些梅山上了年纪的人如此重视祖父葬礼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随着梅山年轻一代都外出打工加上他们对梅山老一套搞法的日渐生疏,自祖父去世之后梅山地区将不再公认统一的神巫人选,传承逾千年的梅山神巫风俗已经日渐式微并行将消亡。任何东西逝去时,总是会留下一个美丽的背影让人怀念。
大学的期末考试持续了差不多两周,每隔两三天才考一门,总给人一种凌迟处死的意味。考试结束后祖父的葬礼已经结束,我便没回梅山了。